他比约定时间迟了五分钟,穿黑色改良立领中装。比起上次见面(五年前),没有显得更老,也没有更年轻。面色红润。他来前,我已多次打量过现场,深色反光钢玻桌面,尺寸巨大的水晶吊灯,墙上黑白符号风格的装饰画——新古典和后现代的混搭。我占据一角,很深很静。旁边长着一盆深绿植物,加湿机里吐出氤氲之气。
他带给我两本书《神话》、《孤独的大多数》,这都是2012的新作。后一本我已经读过,而且发生了强烈的身体反应。读着读着,里面有些章节会跳出来,抽掉我体内某些成分,使我恍然间泪流满面。我问他为什么?那样子一定冒着傻气,显得很不真实。他迟疑半秒,压低声音说:神性的气息。说这话时,他表情神秘,带点儿调皮意味,顷刻间便脱掉学者的外衣,而我,也立即归位为一名好事者,只想悉心地打听,这其中所发生的一切。
上古神话的建构
CHINA.PSY 周涵:《神话》?为什么会想到研究神话?有什么新发现吗?
朱大可:我很早就关注神话了。那时因为对上古语言学很感兴趣,慢慢发现,全世界上古神的名字发音都很像。比如所有水神的名字都是N打头,地神的名字是G打头,而所有日神都是S/H打头。怎么解释这种古怪的现象呢?那时没有来自生物学的支持,还无法取得更多证据。如今全球生物科学家都已经证实,人类来自于非洲,全球文明同源理论基本确立。随着这些证据的展开,我当初的猜想得到了更多的证实:中国的神话,并非独立起源,而是世界神话的一个分支。而且中国大多数上古神祇都来自异域。像女祸、伏羲、盘古、西王母,甚至黄帝,都有苏美尔和印度文明的原型。舜和希腊神话有很大关联,而“七仙女”传说,几乎就是希腊神话的翻版。
CHINA.PSY 周涵:这些发现,对现实生活有什么意义?尤其是上古时代,人们也许会觉得离现实太遥远。
朱大可:这会令人明白,中国文明不是封闭,而是开放的,是融接世界文明的成果。那些将东西方文明极端对立,夸大中西差异的言谈,都是历史的偏见。我在20多年前就写过,老子思想的原型来自印度,二十年后,我的考据再次证明了这点。这将从更深层面解答“我从哪里来”的基本问题。了解过这些,你就可能放弃狭隘民族主义,转而把自己视为全人类的一个成员。很多人又这样的问题,平时思想似乎很独立,但一遇到国族冲突时,这种情结就出来了。
过去大家都说中国没有完整的神话,更没有系统的推源史诗,但据我考察,中国上古时期一定有过完整的第一代神话,但在春秋时代被各国诸侯所焚毁,成为一片空无的废墟。战国思想家为了证明自己的学说, 不得不从异域去借用神话原型,从而形成神话的异域色彩以及破碎的格局。我所做的工作,就是对这些第二代神话碎片加以清理和整合,启动中国神话的全面重建。这种重建不仅能够有助于重建传统文化价值,也能给中国的出版、动漫和电影等文化产业,提供核心价值和原创故事,以改变神话被胡编乱造的现状。
CHINA.PSY 周涵:神话的重建,是文化重建的一部分吗?
朱大可:肯定是,而且是核心部分。现在面临全球性的神话需求,从最卖座的电影就可以看出,《指环王》、《阿凡达》、《哈利波特》。甚至我最不看好的《画皮》,都能在中国、博取高票房。
CHINA.PSY 周涵:为什么人们会如此需要神话?
朱大可:源于人们对神性的渴求。现实关系中,人们被存在的限定性所纠缠。各种符号、身份、角色,责任、义务,就像一张巨大的网,令人无法喘息。惟有神话,能够帮助人实现心灵最深处的释放。
CHINA.PSY 周涵:文化本体的修复,是非常复杂的过程,你是怎么找到神话修复这条线索的?
朱大可:所有的文明,都是从神话和史诗开始的。中国没有神话和史诗,在某种程度上就失去文明的起源。这会带来深刻的身份焦虑。我们总说自己是“炎黄子孙”,这其实非常没有说服力,而且越说就越显得自己在种族身份上的不自信。美利坚人民从来不说自己是华盛顿的儿女。在上古神谱中,炎帝和黄帝起初都是小神,而且黄帝的原型还是来自苏美尔的女神。但在西戎人(西亚人)东征的过程中,这些远方的游牧民族把他们的神祇带入中国,并且被本地的农耕民族所接受。黄帝神话的传播,本质上就是游牧民族征服农耕民族的写照。
CHINA.PSY 周涵:关于神话的还原,这是件世界性事件。美国哲学家肯•韦尔伯提到过前人本和超人本概念,意味着对神话简单的还原,会导致前人本的谬误,也就是否认人类心智理性的发展,你怎么看?
朱大可:我不认为这些概念有多重要,它制造了过于复杂的论述,反而为我们的历史认知制造障碍。事实是,神话离我们很远,要完全还原是不可能的。我们已经回不去了。我们所能做的,只能是将神话的纯粹性和现代性相关联起来。我们必须懂得,上古神话跟当下生活没有冲突,因为神与人是互为镜像的。而且神话和神学已经遭到了剥离,旧的神学已死,但神话仍然存在,并且以各种面目得到再生,如科技神话、知识分子神话、偶像神话、以及小说家制造的武侠神话。即使我们不重建上古神话,这个神谱也会一直延续下去。我们要做的,只是对抗功利理性对神话纯粹性的消解而已。
左手清理,右手重建
CHINA.PSY 周涵:比起“新文化运动”,如今的文化现场可能更纷乱、更复杂,是这样吗?
朱大可:确实如此。新文化运动相对单纯,道统比较清晰,看起来只有两大阵营——儒家为体的中国文化和德赛代表的西方文化。而现在的文化现场则更破碎,更复杂,而且没有一样东西,是被真正继承的。这种复杂性表现在,原来被视为一统的西方文化,发生诸多变化和分裂,出现了共产主义、现代科技、资讯资本主义等等,如此众多的事物,都在一百年内纷呈涌现,令人有无所适从的感觉。
更重要的是来自民众的压力。如今民众拥有更多话语权,就各种问题发表意见,这一方面促进知识分子思考,另一方面也在干扰和消解这种思考,它令知识分子面临很大的困惑。这都是文化所面临的复杂境遇。
CHINA.PSY 周涵:你是如何面对这种压力的?
朱大可:这是一种两重性的现实。你既要保持独立,要跟外部世界保持距离,但这个距离又不能太远。这个度很重要。完全躲起来成为象牙塔是可笑的。我回国前和回国后的文字很不一样,回国前的文章很多人说看不懂,回国后考虑到思想要传播,转而使用一个更加易于传播的语体。有人说我的文字很“性感”,对了,这其实就是在说你的文字比较好接受,有一种可直接触摸的质感。
CHINA.PSY 周涵:我这就有两本书《眼与耳的盛宴》,有个热闹的名字,却是本孤独的书,里面都是孤独思考的痕迹;《孤独的大多数》有个孤独的名字,却是本热闹的书,之间的分野其实是很明显的,前面一本应该是你出国前写的。是什么促使你走出象牙塔?
朱大可:这和在澳大利亚的经历有关,那时我做传媒,是几家报纸的主编。有段时间是《亚洲周刊》驻南太地区的特约记者,这本新闻周刊在风格上是《时代周刊》的亚洲版。我做了五、六年,学会用讲故事的方式去写深度新闻报道。我可以一边写这种新闻稿,一边写纯文学的象牙塔文字、,这情形就像是一边开着热水,一边又开着冷水。后来写着写着就发现,何必要坚持极烫或极冷的状态呢?两种调和起来,成为温水,不是令阅读更加舒适吗?这就是“温开水写作”。(他指了指《孤独的大多数》,露出并不太满意的表情。)
CHINA.PSY 周涵:刚才提到文化现场的复杂、纷乱,民众对知识话语的消解,加之文化制度的缺如使文化批评的收效甚微,这明显就是“吃力不讨好”,你为何还一直坚守阵地,而且还专门成立国内首家“文化批评研究所”公开叫板,它是在什么背景下成立的?
朱大可:这种活儿总得要有人去做。“文化批评研究所”确实在国内是首家。它是2005年成立的。同济大学直接聘我为教授,担任这个研究所的首任所长。所里连我在内,只有四个成员,没有科研经费,也没有赞助,基本上是个半空的架子,但效果还是有,这个领域被我们建构起来了,“文化批评”这个词,经过我们使用之后,现在已经成为一个被社会公认的学科。而用文化批评的方式和文体写作,已经成为一种流行的事务。既然中国需要它,我想我们会长期把这项工作做下去。
CHINA.PSY 周涵:批评和愤怒,如何把握其中的尺度?有人说你是愤青吗?
朱大可:你说的这种是批判,是狭义的批评。广义的批评其实是阐释的意思。我们进行的是广义的文化批评,是对文化的阐释。当然我们也做狭义的批判和否定。不是有人说我是老愤青嘛。不错,愤怒是一种良好的品质,但它必须经过理性的包裹和转化才好,而不是直接的情感宣泄。不过我倒是更喜欢用“杀气”这个词。我经常对研究生说,如果没有必要的杀气,你还是不要做文化批评的好。
CHINA.PSY 周涵:比起文化现场的清理,文化本体的修复可能更艰难,也更重要?
朱大可:两者都重要。一个左手一个右手,相辅相成,不能绝然分开。比如我们刚才提到的神话重建过程,它首先是一种清理,也就是清理掉被历史学家和文学家篡改的垃圾;而在进行现场清理时,必然要展开新的建构,也就是告诉读者,什么才是对的。
憩居于文字的核心
CHINA.PSY 周涵:谈一谈你和文化产生深刻联结的经历?
朱大可:这个应该从认字就开始了,甚至更早。我5、6背唐诗,7岁弹钢琴。8、9岁读长篇小说,这些都很平常的程序,没有什么特别的。我的真正受益,是在文革后期,也就是中学时代,有机会把大多数中国和西方古典文学作品都读了,甚至还听了许多西方古典音乐作品。文革后期,那些没有被销毁的宝贝书和黑胶唱片,开始在小圈子里流传,成为我们最大的生命狂欢。那时我们有自己的读书小组,还有一个音乐圈子,汇集徐汇区的一堆音乐才子。那时夜晚电力不足,灯光昏暗,又时常断电,不得不点着蜡烛读书和讨论,那种场景,有点像电影《死亡诗社》的感觉,只不过他们有自己的导师,而我们却只能在黑暗中自我摸索。
CHINA.PSY 周涵:有开悟过吗?
朱大可:当然有。而且很多。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《约翰•克利斯朵夫》,我一直有个当音乐家的梦想,而这梦想的原型就是约翰,书中的这个形象天才、狂放、孤傲,几乎成为我的一个标本;另外在语言上,我也深受马克思的影响。他是文化批评的鼻祖。他的文化/政治批评,具有伟大的开创性意义。当然,我也受过鲁迅的影响。有人说我像鲁迅,很多人说。这很正常,我是吸着鲁迅的奶长大的。后来我学会反思之后,这两位杰出的先师,都成了我反思的对象。
CHINA.PSY 周涵:那天下午,我读你的《眼与耳的盛宴》,里面盛载着一个梦境。那些字句看上去其实没什么,但我读着读着,眼泪爬满我的脸,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。一篇思想性的文章!它不是让人激动,而是让你莫名其妙地眼泪横飞,甚至无法分辨发生了什么!
朱大可:这一点都不奇怪。很多东西都有这样的效应。比如古琴。1992年,我和一个作曲家在丹阳写作,那时没空调,深冬季节,零下七八度,冷得要死,灵感都枯竭了,于是作曲家打电话叫他的朋友来演奏古琴,他就是北京奥运会开幕式谈古琴的陈雷激,当时他还是年轻人,带着法国老婆和刚满两岁的孩子,坐着火车就来了。进了招待所,把琴放在床上,先弹了一曲简本的广陵散,在场的两位写诗的文青,趴在床上,嚎啕大哭起来。我自己也泪流满面。事后大家都很纳闷,“广陵散”不写悲情,而是宇宙大音,风格旷达悠远,怎么催人泪下呢?我想这就是大音的能量。生命被完全打开了,如果这东西有内在的力量,任何人都会被击中。有不少朋友说,读《孤独的大多数》时哭了。我想这是因为我用生命在写的缘故。你没法将每个句子分开,你不能去解剖它。写这样的东西,其实很消耗生命,我以前的文章,都是在封闭的情况下写成的。写《逃亡与皈依》时,我坐在沙发上,拿着一个笔记本,想一段,写一段,写出十万字,然后又把它们逐一删除,最后只剩下了两万字。
CHINA.PSY 周涵:文化本体的修复和自我本体的修复其实是同构的,你赞成吗?能否分享你的自我修复经验?
朱大可:应该是同构的。我的修复和写作密不可分。你可以将它看成职业和目标。但对于我来说,更重视这一过程。生命就蕴藏于这过程中。比如说,这本书写一半断掉了,我的生命就断掉了。或者说生命断掉了,我的书就断掉了,虽然只是半本,但也是很好的成果,这就够了。我的书写和生命互为文本,互相依存。它和我的经验,我的情感密不可分。很多做学问者,它们是分开的,没有生命经验,只是一种知识体系,是理性和感物的分离。但对我来说不一样,写作是生活的一部分,我的生活也是写作的部分。人说“五十知天命”,我觉得我四十岁就知天命了。我对死亡毫无恐惧,觉得自己每秒都可以死去。
CHINA.PSY 周涵:你的天命是什么?
朱大可:观察这个世界,并表达出我的看法。
CHINA.PSY 周涵:观察这个世界,需要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呢?
朱大可:敏锐,敏感。我高中时就开始了。那时我和一个音乐家朋友,整晚地游荡在街头,观察树梢中的暗影,听楼上传出的肖邦的琴音,每天都弄到早晨才回家睡觉,像两个神经病一样,完全被夜的神秘所捕获。那时我已经开始了一场审美的冒险。
CHINA.PSY 周涵:审美和现实之间的矛盾很常见,比如说“爱着遥远的人类,却不爱眼前的人们”,你如何看待这一现象,有过这种时候吗,是如何面对的?
朱大可:这很正常,因为精神的洁癖。遥远的人类很干净,现实的人群很肮脏。当他无法面对时,就会陷入绝望。很多知识分子不就这样自我毁灭的吗?我也是人格分裂的,在日常生活中,我对人的要求会很低。一般人看我,觉得我挺随和的。但一旦进入文化领域,我就有洁癖了。我会变得苛刻起来。日常的我和写作中的我,其实是两个人。
CHINA.PSY 周涵:多重人格?你有多少个我呢?
朱大可:大概有很多吧,但可以简化成两个。生活的和写作的。在现有文化格局中,中国的知识分子很难做到人格统一。我也是如此。我们从小学会了说谎,那时双重人格就已经出现,一套是呈现给老师和家长的,一套是留给自己的。但我后来开始明白,我其实只有一个内在的人格核心,其它所有的面具人格,都是为了保护它而存在的。在这个核心里,我要捍卫它的纯粹性和清洁度。
CHINA.PSY 周涵:这个核心就是写作吗?在这个核心处,你觉得什么最能温暖和支持到你?很显然,外在的支持体系很有限,甚至更多的是破坏作用。
朱大可:信仰。我是一个普世宗教论者。我笃信基督精神,也坚信佛陀的智慧。这些都是我的精神资源。我从不去教堂听道,也不去寺庙拜佛。但我时常阅读《圣经》和各种宗教经典。我非常喜欢《金刚经》,它关于大相无形的辩证阐述,具有无可争辩的力量,但它是否也在暗示:最深刻的本原,需要最好的“相”去呈现?所以我对文字一直有洁癖。我渴望最好的相。
CHINA.PSY 周涵:但追求词语(相)的本身,是否又会被词语所限制?你曾多次提到“墙”、“栅栏”这些意象,你最大的“墙”又是什么?
朱大可:这是肯定的。我的文字有属于自己的风格,而这风格本身就牢笼。在我创造它的同时被它锁起来。我就是我自己的囚徒。但我会比别人稍稍自由一些。我掌握了一些词语的秘密,同时也开辟了它暗藏的路径。当我写作时,这些词语都是小构件,可以听命于我的召唤。这过程是富有快感的,仿佛是一种语词的游戏。
我最大的“墙”是什么?(他很认真地思索着)。最大的墙还是自己。超越自己。什么样的超越?怎么说呢,在《神话》跋中我写过“我的书写,在30-40岁有着最良好的状态,此后便是一个缓慢的衰退和下降过程。我跟一个不可阻挡的法则发生了对撞,我唯一能做的是减缓这种衰退的进度”。
我的语感不如最好的时候。当时没有互联网,很干净很纯粹,像《话语的闪电》(《聒噪的时代》)。而到了互联网时代,虽然我有防火墙,但还是被部分地渗透了。我的防火墙做得不够结实,这可能就是个人文字的大限,但也可能是顺应时代的结果。无论如何,我内心都有种丧失感,我跌落在一个你根本无法操控的时代。
CHINA.PSY 周涵:如果能穿越时空,你最想穿到哪里?
朱大可:空间上最想回到英国一个叫CANDLE的小镇,到那里旅游时,我就有回家的感觉。如果无法穿越空间,我更愿意回到中国的宋朝。我喜欢那个自由的朝代。
CHINA.PSY 周涵:生活中有否什么怪癖?
朱大可:怪癖谈不上,但有很多幼稚的地方。比如说今天上午我去银行转帐,填单子时一个字错了就得重填。我一连填了六张,银行的人都看傻了,一般三次已经很稀奇了,而我填了六次!最后又尝试了一次,以为对了,结果还是错了。再也没有勇气填下去,我只好逃走了。明天大概还得再去试一下。生活中这种事很多,我很头疼。在这种白痴生活里,我时常感到很沮丧。我是我自己的失败者。